丰俭由人

      父亲说:“有人的地方就有身份的不平等,就会有财富的不平均,就会有权势的斗转星移。”

     我不记得父亲是在什么时候和我说的这句话,确切的说是在我十八岁呢,还是二十二岁的时候,反正我是记不得了。我不知道父亲怎么会和我说这样云里雾里的话,他怎么能够说出在我看来颇有社会哲理的话,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一个农民。我之所以这么认为不是因为我不够尊敬他,就是因为太尊敬他才会产生如此这般的疑惑。

       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所拥有的身份无非是一个可以自由安排自己的农民,一个地地道道农民的儿子、农妇的丈夫、等待长大的子女的父亲。自我打记事起,父亲好像很喜欢自己作为一个农民的多重角色,喜欢自己支配自己的时间、钱财,最重要的是能够好好说话。相比二十年前的父亲,如今的父亲,确实比以前老了些,他的儿子如春笋一样钻土而出,退壳成竹,撑入蓝天,相对应地他在走下坡路,就如田间的老牛,牛犊一出生,他的生命已转移到他的下一代身上,而它只是在等待小牛犊早日成长好延续它的血液和未竟的使命。这是生命规律和自然法则,父亲也曾经感受到生命的年轻与活力,虽然他现在不年轻了,但还不算老,虽然有时也会坐在自家门槛上对着我感慨:“我的胡子由黑变黄再到现在的泛白,你呢由光溜溜的到现在的乌黑浓密,真好哇,是个大小伙子了!”我仔细听着,没有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接着说:“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掌管了家中的大小事情,里里外外都是我做主,下边四个弟弟妹妹也由我带着。你爷爷生性忠厚老实,就像他的名字那样“全忠”,虽然与邻里乡亲没有红过脸,却不知道被人白了多少眼。你是读书人,你看吧太过忠厚老实的人,是很容易吃亏的,你爷爷在村里是没有威望的人,说出去的话就像满地的洗脚水一样,别人趟过去也怕沾了鞋子。”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好像有点哽咽,我听得出来是带有一些戚凄的感觉。父亲调整了下嗓音接着说:“你爷爷这样的性格在村里吃了不少哑巴亏,老婆子女多多少少也要跟着受些气说话有时候也要比别人低一个嗓门,就是这样还有现在的我。”父亲显然有点气愤,但他还是继承了他父亲的做人原则,做事的话有了自己的门道。父亲说的越来越兴起,被母亲打断了。“怎么?你父子俩准备坐在门口喂蚊子,不吃饭了!!!”母亲有些时候好像有些不耐烦父亲说这么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看父亲还没有要起身的意思,母亲用力一拍父亲的肩膀:“你不吃饭,别碍着我走道!”分明看得出母亲硬气的话里带有一点一个女人在男人面前的娇嗔。我看着父亲咯咯咯地笑了。我也起身洗洗手吃饭去了。

      不知何时起,我开始成为了父亲的一个忠实听众,虽然很多时候我甚至连随声附和“嗯”都没说,但是父亲还是喜欢和我讲一些我听过的和没听过的故事。我发现父亲确实是一个擅长讲故事,懂得讲故事的人,他懂得抓住一些令人感兴趣的细节吊足你的胃口之后拐弯抹角地说,不是夸夸其谈,但是足够生动形象,就像有一幅画面在你眼前。很多时候,母亲和姐姐好像都不是一个称职的听众,要么说有事,要么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如此一来我便自然而然地成了父亲故事会的首席听众,慢慢地我竟发现我喜欢上了父亲的故事以及他讲故事的方式。可父亲一遍一遍地换汤不换药的讲着他的故事,我就会受不了了,然后就十分不厌烦地敷衍他:“讲快点,然后呢?”父亲当然知道我的厌倦,毕竟他能讲的故事有限,他的表达方式单一。就这样,我渐渐地发展了其他故事来源,缠着外婆讲讲讲她的故事,央求姑妈讲讲她的经历。以至于现在每次回去,我都还会听她们讲故事,而我现在自己也有能力讲自己的故事给父亲、外婆、奶奶。我的说话是和他们一样的直白易懂,但是我已经拥有了很多种讲故事的方法,就连奶奶这样上了年纪的人有时候也会听得乐不可支,露着她的两颗颤颤巍巍的门牙。这样看来,好像我们家沿承了会讲故事的这一特点,其实不然。这种会“讲故事”的本事和能力,在农村是一种普遍的再也不能普遍的说话能力,随便叫一个上了年纪的爷爷或是奶奶,都能够讲上几天几夜,或许你不信,但通过一个人或许你就懂了。安河古镇,我村子里最大的一户人家朱丹生他那五十多岁的半傻半痴的儿子泰生,由于一次发高烧,变成了现今这副摸样:一刻不停的留着长长的口水,手脚东歪西扯地摆动着。即使他是安福寺镇最有权势家的儿子也不免遭人嫌弃,远远看到他的村民都会隔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距离。这点朱丹生看在眼里也无可奈可,谁叫他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夜里和自己的情人(当时还没入门的死了丈夫的新寡妇)云稥老夫人一番云雨之后的产物。早知道这样,也不必急于一时,造成儿子的不幸和自己一生的心头之痛。就是这样一位四肢不健全和头脑不发达的人,也“逢人说项”说着他们祖上的荣光和现世的富贵。他当然只能靠活在祖上的荣光和兄弟的发达来博得村里人对他的零星半点的尊重和仰视,否则就像他父亲生前说的那样:“要不是有我在和他的兄弟带起,他早已在大家嘲笑和屈辱中死去了。”朱丹生还是知道自己儿子的,没有半点生存的能力,也没有半点博得大家对他尊重和好感的能力。本来一个傻子在大家眼里不碍手碍脚,算不得嫌弃和唾弃,何况他还有一个哥哥和弟弟在省城为官。在农村,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会得到附加在他哥哥和弟弟的荣耀下的正常人的资格,但他的行为实在得不到大家的原谅和怜悯,他会活在大家对他的咒怨下死去,当然这种有失德行和体面的行为只会发生在私下里。这或许就是父亲口中说的身份、钱财、权势的微妙作用。

      人到中年,父亲还是喜欢讲故事,把我作为他的忠实听众,但是他已不常讲他的父亲、母亲和家中的大事。现在他讲的故事好像和他的年纪相仿,也懂得儿子早已被那些故事磨出了茧,现在跟我讲的最多的大抵就是岳飞精忠报国、羊有跪乳之恩的民间故事,还有他那一亩三分地的稻子和冬瓜的长势。
后记:有时候我在想,是人在成长, 故事在成长,还是人在老,故事也在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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